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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教授苏文钰:我是一个被阿公全然相信的迟缓儿

2017-03-23 苏文钰 博雅小学堂

本文选自苏文钰教授新书《做孩子的重要他人》



阿公和屘孙(小孙子)


文 | 苏文钰(台湾成功大学教授)


| 阿公对我的影响,早在我还躺在保温箱的时候就开始了。


有时候我会想,那是个春暖花开的好日子,微风将云朵吹成了天使的号角,我在闪着金光的音乐中来到人世。


不然那就是惯常在高雄偷跑的初夏,明明月历才刚翻至五月,飚高的气温却逼得人们换上短衫,整个城市都因为我的降生而躁动着……


不过更多时候,我相信那是个乍暖还寒的日子,天公伯发现那个还未准备好要出生的孩子,已经等不及要问世,于是用天候的剧变来预示我多舛的人生。


我之所以无法确定我到底是哪一天出生的,是因为当时一时无法判断刚出生的我能否存活,所以举凡开具出生证明、登记护口等等行政程序,都被“不知道会不会白忙一场”的心态延宕了,以至于身份证上登记的出生日期并不是我真正出生的那一天,而确定的日子已不可考。 


当我躺在保温箱中,看着“同梯次”其他健康的婴儿时,我已经有意识了吗?我会好奇为什么我的睡床和别人不一样吗?当护理师用奶瓶喂他们喝牛奶时,我有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我没有一样的食物?还有,满身的点滴针管,透过手臂和脚背上的血管传输的营养液和药剂,到底对我起了什么救命的作用,这些都是我回答不了但却不时萦绕心头的问题。每当我在人生的关卡停下脚步,瞻前顾后时,我总不免被思绪带回那最初的阶段,去思考存在的意义。 


身体的厄运


来说一下我的毛病好了。当我还是我妈妈肚子里的一枚胚胎时,我好几次险些流产,让妈妈吃尽了苦头。 


或许正因为不是健康的胚胎,以至于无法在妈妈肚子里的呆到足月,不像哥哥和姐姐是在家中由助产士接生的。妈妈怀着我时,身体状况很差,二姑丈拿了笔钱给父亲,让我们住进高雄中山路上一间富丽堂皇的妇产科,希望生产过程能够母子平安。 


我在未足月时出生,体重只有1500公克,据说接生的医师用尽力气拍打我的屁股,我才勉强哭出些声音,但哭不了多久就累了,再也哭不出声音,我就这样安静地来到这个吵闹的世界。 


后来姑姑生表弟时我有机会重回这间我出生后住了三个月的妇幼医院,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大厅地板上用马赛克瓷砖镶嵌出的一大朵一大朵向日葵。金黄色的花卉好似象征着这是个光明温暖的人间,怀着宝宝的母亲来检查,生产后的母亲开心地将宝宝接回去,在向日葵的送往迎来中,所有跟出生有关的事都被印染出喜庆的光辉。

那么,像妈妈那样无助的母亲,生了个不知道养不养得活的孩子,她该有多羡慕别人的喜获儿女? 


除了早产外,我最大的问题是胃壁上的褶皱过薄,无法吸收营养,一进食没多久就会拉肚子,还不时呕吐。我听妈妈说,那种吐法就像巴不得把肠啊肚啊,全部吐干净似的,呕吐让我耗尽元气,脸色发青,双眼翻白,好似随时都会应了医师的断言,早夭只是时日问题。 


我无法想象妈妈那时候流了多少眼泪,我也不敢推测她的泪水是心疼我受到的苦难,还是每天释放掉一些悲伤?等到我真的不在了,就不会那么难过,可是泪水是可以“事前提用”的吗?


生长迟缓的文曲星 


帮妈妈擦干眼泪的人是阿公,他听闻我出生后状况不好,马上从彰化到高雄来看我。他探望过保温箱中瘦弱的孙儿后,信心十足地安慰妈妈:“这囝仔是文曲星转世,免操烦,好好养饲他大。” 我不知道,连医师都不确定的事,阿公哪来的信心。但家人的支持的确给了妈妈无限的力量,她不理会医师的说法,径自办好了我的户口登记,有了姓名,办好了人生的check in手续,我好像就没有了任性的理由,只得乖乖活了下来。 


不过,我大概还是活得不甘不愿吧,很多事都不愿按表操课,成长十足迟缓。例如我三岁还不会说完整的字词,步伐也不稳,小学一二年级鲜少考过及格的科目。亲戚间冷嘲热讽,都笑妈妈生了个“痴呆”。不论是念幼稚园前住在彰化,或者后来过年后高雄返乡,我总是家人的耻辱。 


奇怪的是,那些压力都落在妈妈身上,好像生了我这样的迟缓儿,仅仅是妈妈一个人的问题,爸爸全无责任一样。还好阿公总是站在妈妈这边,帮她挡下那些亲人间不该出现的残酷眼光,并用它无以名状的信念守护着我--他的屘孙。



淑世济人的阿公


要介绍我阿公这个人,不妨从我外公开始说起。我外公是彰化花坛的有钱人,据说站在他花坛的土地中央,周遭360度放眼可及的土地,一直到省道边上,都在他的名下。乡下人的土地就是黄金,外公收租、买卖庄稼,日子富裕安泰。


但阿公名下只有三分地,而且爸爸年轻时既不爱种田,也没有什么专长,富甲一方的外公为什么没替他的千金挑个门当户对的对象,反而把女儿嫁给爸爸那样没有前途的年轻人呢?那大概是因为外公信得过我阿公。 


阿公出生于宣统三年,和中华民国岁数一样大。他虽然受日本教育,但是对汉学文化也相当孺慕,在那个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年代,他偏偏喜欢阅读、写字。因为好学,他还自学医术,经常免费帮穷人看病开药,是乡里出名的好人。我想,外公就是因为阿公的宅心仁厚,才愿意将女儿嫁到苏家来。 


我记得有一次开车回彰化,通常行驶的那条路封了,我在花坛的乡野间直饶路,阿公家明明就在那里,却怎么都到不了。不得已,我只好拦下路边一位骑铁马的老伯问路。 


老伯一听我是苏清火(阿公名)的孙子,立刻跨下铁马在路边先跟我深鞠了一躬,再一路骑车引领我回家。 


老伯曾经受过阿公什么恩惠?我没机会多问,但阿公过世后,受到乡邻这样的敬重,他生前对地方的奉献,自然不难想象。 


我代阿公收下的那个鞠躬礼,在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都让我腰杆挺得直直的,就怕生活上一个懈怠,便会辜负了阿公的盛名。 


不过即便阿公有如此高的名望,他的兄弟们却十分轻视他,对他们而言,阿公就是个不事生产的闲人,阿公淑世的理想,只是他逃避世俗要求的手段而已。 


自己的想法不被亲族支持,已经是人生绝大的悲哀,遗憾的是,阿公的风骨也未在婚姻中受到肯定。 


不识字的阿嬷常常因为阿公免费替人治病和他起争执,阿嬷拿着物质的秤杆去量度济人的精神美好,想来怎么量都是个失衡的买卖。虽然我不曾亲眼目睹,但不难想象阿嬷面对“赚不到钱”的丈夫,会用多少难听的话语来指摘他。那样的婚姻要如何融身?如何度日?我总不免为他们的彼此折磨深感遗憾。


不受伤,怎么学的会?


阿嬷过世后,阿公的确快乐许多,请容许我,不讳言地这样说。阿公对物质本来就没有太高的要求,精神的充实对他更为重要,很多事物都喜欢自己动手。我和哥哥从小就跟着他用锯子、拿铁锤,虽然小伤不断,但也做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


换成现代的家长绝对会以 “ 不安全 ” 为理由,要孩子远离那些工具。但阿公的教育理念就是“不受伤,怎么学的会”。一直到今天我和哥哥还有自己动手的嗜好,都是因为阿公的影响。


另外阿公也喜欢看平剧,说来也颇有趣,一生操持日语及闽南语的阿公,居然热爱平剧,我想也许是他对汉学文化中的教忠教孝,有极高的认同。 


他虽然不太会讲国语,但听解上完全没有问题。我小小年纪陪着看平剧,听阿公讲解一根短杆既能当马鞭,象征上马、下马,还能模拟门帘、轿子等道具。想象力在我小小的脑袋瓜里沸腾,炼制出娱亲的颜料,涂抹着祖孙喜欢的容颜。想到那个一老一小盯着电视机的画面,我至今仍觉得意趣横生。



阿公的辞世


阿公这样有趣的人,连辞世都十分离奇。我们才刚帮他过了九十高寿的寿诞,没过多少时日,有个夜里,他起床喝水不慎跌倒,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开口呼叫,而是在冰冷地板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爸爸起床,发现他病倒了,才赶紧送医。那几天刚好寒流来袭,花坛老家也没有什么暖气设备,阿公一定是因为冻着了,由感冒转成肺炎。 


那时,台湾的医疗单位还未推动“放弃急救”的观念,医师见阿公呼吸困难,也没问过他或家人的意愿便施行插管措施。 阿公虽然口不能言,但意识仍然十分清楚,对于我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医师插管而不制止,他非常生气。从贴在他唇上的胶带以及呼吸管间的空隙,我一直听到他将“不孝”两字愤愤地传送出来。 


从x光片看来,阿公的两片肺叶全部转白,这表示肺炎链球菌侵扰严重,他已经在和死神拔河了。 


奇怪的是阿公仍然精神奕奕,这不难从他骂人的声调判断,他一边骂人一边动手拔管子,同时还不时重复一句话:“我要坐下铺四点的班车。” 


这样熬了几天医师也放弃了,由于台湾人习惯要留一口气回家,不能死在医院里,因此医师让阿公戴着氧气罩,用救护车将他送回家去。然而他一点也不像要回家等死、弥留的人那样气若游丝,反倒神志清楚,他一路还能依着路况判断车程,不时通知随车的护理人员,“阮兜咧欲到位啊(意为: 我家快要到了)”。 


回花坛老家后,阿公把子孙们一个个叫进他的房间话别,我不知道阿公和哥哥姐姐说了些什么,但他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因为插管的事数落我不孝。我对阿公的认识,居然浅薄到以为他想长命百岁,以至于让他人生最后一个阶段都还那么痛苦,甚至生气到和我道别时还要骂我。 


“好死不如歹活”不是豁达如阿公者在生命尽头的选择,只是我当时太过无知,也不曾细想过生命意义的课题,才会让阿公走得那么不开心。


心系家人


阿公与我们一一道别后,最后才将妈妈唤入她的房中,千金小姐嫁入苏家后的种种委屈,阿公都看在眼里。于是他用自己在世间的最后一段时间跟妈妈道歉,因为为人敦厚,阿公在妈妈面前从来不曾摆出公公的权威,翁媳间感情好到像父女一样。 


妈妈后来告诉我,阿公临走前还表达对她的愧疚,让她好生心疼,他看似一生豁达,相信凡事皆有天定,但其实心系家人安泰,至死不渝。 


阿公与妈妈不知聊了多久后,阿公说口渴,要妈妈倒茶给他喝,等妈妈端着开水回房间,床上坐着的阿公,已经去作仙了。当时是4点03分,距离他两天前吵着要赶四点的班车,只差了三分钟。 


阿公对我的影响早在我还躺在保温箱时就开始了,他给我最大的信任,给我最多自由。我依着他为人的典范行事,人生虽然颠簸,但总算离“做一个好人”不至于太远。



作者苏文钰

台湾成功大学资讯工程学系教授,纽约大学坦登工程学院电机博士

 

从小身体欠佳,成绩也差。

直到9岁时,他遇上一位「懂」他的老师,

自此,扭转他的一生。

现在,他走进偏乡,教授数十位中、小学生学习编程,为一个个孩子改写生命。

 

“我的研究若做好,只帮了几个人,

但走入偏乡,我要影响的是我们的下一代。”

——苏文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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